陽光燦爛的星期天，我們回到常山老家,。一只全身雪白的成年貓側(cè)臥著,，躺在鄰居徐奶奶家門口的水泥地上，就橫在路中央,，四只腳像兩雙舊襪子一樣慵懶放松,，它瞇著眼睛，嫩紅的小嘴微張著朝向天空,，胡子也耷拉著,。我不禁細細打量這個小家伙，這才發(fā)現(xiàn)它的頭頂是一小團黑毛,，兩側(cè)的耳朵貼在地上,，似乎也“睡著了”……
徐奶奶就坐在門口的小竹椅上,，雙手在一團淡藍色的棉絮中不停地飛舞，原來是在做雞毛撣子的來料加工,，媳婦也在屋內(nèi)成堆的淡藍色里埋頭忙碌,。見我來了，徐奶奶笑容燦爛,，高聲喊我的名字,，一如既往的熱情好客，立馬放下手中的活,，起身進屋拿出來很多好吃的,，果盤里一片片黃燦燦的“貓耳朵”吸引了我?！敖衲辍w’了一點貓耳朵,，杭州的小孫子要帶去吃?！毙炷棠听R肩的銀發(fā)整齊地攏在兩耳后,，古銅色的臉有點消瘦，矮矮的個子,，卻手腳靈活,，思維敏捷，她還記得十幾年前我在江山車站工作的時候,，照顧她幫她安排靠窗位置，幫她買過票,。老人家滿臉的自豪：“小孩子們原來都不喜歡吃這些,，一離開常山到了大城市，我這貓耳朵呀,，就變得吃香咯,！”她笑起來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。
我仔細觀察起白貓的耳朵,，再瞧瞧手里的“貓耳朵”：橢圓形的,，微微有點卷，像一片蝴蝶翅膀,，這在鄰縣江山市多稱為“蝴蝶酥”，我塞進嘴里,，“嚓嚓”一聲脆響,，松脆香甜，美味無比,，白貓卻連頭都懶得扭,，只是微微睜開一只眼睛瞟了我一下,，又合上，繼續(xù)它的美夢,。
徐奶奶說,，以前油太貴,，舍不得“飛”,，現(xiàn)在呢，“飛”了也沒人吃,，容易上火，超市里好吃的東西太多了,，所以貓耳朵一直都是稀有型美食,。
貓耳朵的制作并不復雜，原料是農(nóng)村常見的番薯,。番薯容易種植，不需要花太大精力就可以收獲滿滿：剪根莖插在地上就能成活,；藤蔓遍地走，蔥蔥蘢蘢的,，很快就在地里形成一整片綠色的世界,。到了秋天，刨開土,，干枯的藤蔓下,，蘊藏著一串串圓滾滾的番薯。
那時候的臘月總是特別冷,，屋檐前掛滿了長長的冰棱,，哈口氣，霧蒙蒙的,。但那時也是最快樂、最溫情的,，特別是制作過年美食的時候,。
挑渾圓紅潤的番薯，去皮煮熟,，碾成泥,，加入糯米粉，混合均勻,，再上籠蒸透,，取出攤涼,，用力揉上勁，面團蒸好后,，加入白糖,，隨個人喜好，還可以加入芝麻,，成品會更香,。用搟面杖把面團搟成薄薄的片，再搟成一整張大塊的面皮,，后均勻刷上洋紅,，從一端卷到另一端，呈條狀,。待稍晾干后,，切成薄片，薄片上會有一條從內(nèi)向外螺旋的紅線,。這個切片是很考驗刀功的,，要薄而均勻，不然炸起來,，厚的還未熟,，薄的卻快焦了。
如果面皮裁切成四四方方的一塊,，巧婦們便手執(zhí)剪刀巧手翻飛,，不一會兒，一朵朵亭亭可人的薯花魔術(shù)般立在團匾里了,。在常山,，做薯花的多是江山嫁過來的媳婦，常山人做得更多的是貓耳朵,。
貓耳朵還有一道晾干的過程，這些都要擺在院子里,，鄰居們來來往往的,，看到總會羨慕。貓耳朵,，那時候簡直就是家庭身份的象征,。
有一年，徐奶奶難得做了一回貓耳朵,。那天,，冬天的暖陽下，她在仔細翻曬門口團匾里的貓耳朵,，那螺旋的紅線,，點綴著白色的橢圓形貓耳朵,，就像手指里那個一圈圈的“螺線”，陽光下散發(fā)著獨特的香味,。這時走過來兩兄妹,，是隔壁人家的，小女孩好奇地圍著她問東問西——
“奶奶,，這是什么,？”
“奶奶，這個好吃嗎,？”
“奶奶,，這個吃起來什么味道呢？”
……
小男孩拉扯著她往回走,，小女孩的腳像是被釘住了一般,，怎么也不動，徐奶奶看著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,，微笑著抓了一把塞進她的口袋,，那是隔壁人家的孩子，兄妹有六個,，哥哥們都跟著父母田里干活去了,。
回家后，小哥哥學著媽媽炒凍米的樣子,，從門前的龍?zhí)断锾詠砀蓛舻募毶常旁阱伬锍礋岷?，混著曬干的貓耳朵一起炒,。滾燙的細沙中，貓耳朵從白色漸漸變成淡黃色,，不斷地冒出來,，不斷地卷曲，像一只只蝴蝶飛起來,，點綴著棕黃的細沙和黑色的鍋,，漂亮極了，香味隨之彌漫,，撅起嘴巴呼呼吹幾下,，吹落沙子，吹散熱氣,，薄薄的,，一片一片，或微微卷曲,，或膨脹展開,，洋紅被鼓脹得模糊,，照著昏黃的燈光，就像美麗的花瓣,。這只貓耳朵很快就飛進了小女孩的嘴巴里,，“嚓嚓”，松脆香甜,，瞬間幸福洋溢在小女孩的臉上,，那個晚上，兄妹六人快樂又甜蜜,。
其實,，貓耳朵多是油炸的，一般選用菜籽油,，又香又容易上色,，晾干后的貓耳朵在油中一炸，金燦酥脆,！這個過程比較費油,，炸過后就成了老油，再燒菜就不好吃了,。所以在以前的農(nóng)村,，富裕一點的家庭才會“飛”貓耳朵，過年時作為招待親友的美味小點心,，在拜年的回禮籃子里,，金黃色的貓耳朵得意洋洋地躺在最上面一層，慵懶的,，愜意的,，張揚的，就像那只睡在陽光下的白貓,?！?/p>
“飛”，多么詩意的動詞,，多么飄逸的動作,，多么生動的修辭，我問徐奶奶為何說“飛”而不是“炸”,，“老一輩人都說‘飛’,，就這么延續(xù)下來了?！蔽腋锌f千,，在全國慢城常山，總是如此詩意，看似簡單的美食,，看似普通的農(nóng)婦,，卻如此精致地生活著，如睡貓一樣的簡單,、舒緩,。
許多年以后，當隔壁家的小男孩參軍回鄉(xiāng),，帶了戰(zhàn)友送的泥螺,、生姜醬、麻餅等土特產(chǎn)專門探望徐奶奶時,，她才知道,，她的那些貓耳朵，飛進了孩子們的童年,，也把善良種進了孩子們的心中,。
那個用河沙“飛”貓耳朵的小男孩，后來成了我的丈夫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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