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光的水,，帶著若花樣的年華和如煙般的往事流向遠方，不知在何處擱淺,，又不知在何處沉沒,。可總在不經(jīng)意的時候,，一個回旋,，那些往事又被泛起，打撈起來一看,，依舊如新,，不曾老去。
手機上有個百度衛(wèi)星地圖,，在那里,，山川河流被縮小成巴掌大的一塊，隨著圖層的放大,，可以分辨出山的走向,、水的分野、房屋的輪廓,，甚至行駛中的車輛,。我找到了老家的位置，從建筑上判斷,，拍攝的時間大約是15年前的春天,。那時，許多田地還沒荒蕪,，許多老房子還沒倒塌,，許多逝去的親人音容還在。
手指按著地圖移動,，那些樹木,、田壟、山澗在我手里被放大,，我的記憶沿著這些熟悉的山徑不斷搜尋,，去靠近那隱藏在山中的一座老屋。
那停泊在綠色濤浪中的唯一的小船,，那四面黃色的泥墻合起的建筑,，就是曾經(jīng)庇護過我們的外婆家,。
我把圖截下來發(fā)到親情群，問：你們認識這里嗎,？過了會兒,，表妹問：這是哪里？我答：是外婆家,。沉默了一會兒,，舅舅幽幽地回了句：現(xiàn)在恐怕都成原始森林了。
自從外婆搬到了山外,，那里我們就再也沒有回去過,。不去的不僅是我們，連附近的山民也少有涉足,。很快,，四圍的竹林蔓延進屋，茁壯的春筍在屋頂打開了天窗,，雨水又讓梁椽腐朽,、瓦片墜落?？梢韵胂笠蛔孔訚u漸坍塌的樣子,，只是這個進程在深山來得更迅速一些。
但是關(guān)于老房的記憶,，它的消失會比建筑來得慢,。它將是在這里生長過的一代人的終身記憶，消息漸杳,，卻難以磨滅,。
外婆家在高山之上，沒有四鄰,，相伴的唯有竹林、松風(fēng),，還有天空流動的云和夏日不息的蟬鳴,。
暑假去外婆家，白天,，山林便是樂園,。山中步步有驚奇：有一串串鮮紅多汁的野果，入口甘甜,；松樹枝繁葉茂,，樹下卻空空蕩蕩的，不長雜草,。地上,，經(jīng)年積累的松針厚厚堆積,，綿綿軟軟，一腳踩上去,，就踏進了松軟的夢境,。那時，外婆挎?zhèn)€小竹籃,，帶著我在松林中游走,，找松毛菌。在松林,，外婆像是在自家菜園一樣,，哪里有菌子，總是很快能尋到,。我拿根小木棍翻翻揀揀,，地上松針一層一層的，上層的不斷更新,，下層的已經(jīng)腐爛,，化成黑色的泥土，和陽光一道滋養(yǎng)著大樹,，也滋養(yǎng)著松下的菌子,。
外婆有好手藝，買不到肉,，就拿土地里生長的東西做成美味,。絲瓜花、南瓜花,，和上雞蛋液,，在飯甑里蒸熟了撒上蔥花，香氣撲鼻,；采回來的松毛菌用熱水一泡,，剝?nèi)ケ砥ぃ鄿?，美味至極,。這些味道，只能在外婆家嘗到,，以前屬于外婆,，現(xiàn)在屬于記憶。
不管白天如何快樂,，終是抵擋不住黃昏來臨,。夕陽從對面的山巔平平地漫射而來，一道明亮與幽暗的界限緩緩移動,，從屋下的玉米地漸漸上升,，從黃茅草搖動的葉尖滑過,，又夢一般地撫摸過我的頭頂，悄無聲息地向山巔行去,，暮色漸漸蒼茫,。
一只蟬在林中唱響。這聲音,，低沉,、迷茫，織成惆悵的網(wǎng),。我幼小的心被緊緊攫住,，不由地隨著它悠長而單調(diào)的節(jié)律，在清灰色的山巒林木間上下浮沉,，孤獨和惆悵莫名涌上,。少年時，我一直無法適應(yīng)這樣的黃昏,，長大后又無法拒絕這樣的黃昏,。
外婆知道，這時我必會大哭一場,。她安排好晚飯,，走出屋門，她的青布衣裳在薄暮的風(fēng)里輕輕飄動,，一起飄動的,，還有她額上的白發(fā)。她伸手攬住我,，安慰我,，答應(yīng)明天送我回家。在她柔聲勸慰下,，我抽噎著回屋,。
此時夜色已濃，屋中一燈搖曳,。
山中始終沒有通電,，這盞燈火伴隨著外婆的朝朝暮暮，也伴隨我許許多多的暮暮朝朝,。我小時在這燈下哭泣，長大后在這燈下看書,、嗑瓜子,、靜聽老舊的自鳴鐘一下一下的報時聲。外婆總在深夜起身,，見我沒睡,，起身為我添些煤油,，又摸摸索索地回房睡下。這盞深夜靜靜燃燒的燈花,，見證了我的綻放,，也見證了外婆的凋零。
在這房子里,，一代代生養(yǎng)過許多兒女,，兒女又有了兒女，就繁衍出了一脈相承的大家庭,。每有大事,，聚在一起，總是熱熱鬧鬧的,。夜間人多,，睡不下，就在樓上鋪一層稻草,。也不點燈,，就讓月光從天井中撒進來，家長里短,，全就著夜色隨意而流,。親情不會因為光明的缺失而減少分量，沒有任何現(xiàn)代文明參與,，親情之間僅隔著一層夜色,，反而更純粹，更真切,。
后來,，外婆搬到了山外。那房子就完完全全地交還給自然,。在一次睡夢中,，外婆悄然而逝。和她同睡的小姨在沉睡中突然醒來,，打開電燈,，連喊“媽、媽”,，外婆已不會再有回應(yīng)了,。在那個星月無輝的夜里，外婆秉燭遠行,，我想她是習(xí)慣幽暗的,。在那個夜里，她沿著崎嶇山路,，回歸到老家的廢墟,，在那里沉默,。或許,，她會在一堆舊物里翻撿出一盞舊燈,，然后帶上它，一同遠行,。
她是一穗燈火,，在一個夜里熄滅。
她是一穗燈火,，幽幽微微地亮在我夢中,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