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家是個山少田少人也少的地方,,想在有限的資源下把日子過得盡可能寬裕一些,,自然要比其他地方辛苦得多。過來人都知道,,三四十年前的農(nóng)村,,大家都是差不多的模式:種田養(yǎng)豬,如果會做個小生意,,那就算是頭腦靈活了,。所以大多數(shù)家庭只能下狠力去石縫里刨出一點糧食,然后想方設(shè)法種植些可以換錢的作物,,來為干癟的錢包輸點血,。
家鄉(xiāng)山高,即使晴天也云霧繚繞,,因此很適合種茶,。直到現(xiàn)在,許多田地荒廢了,,但那遍布田邊地角,,沒有人修剪、也沒有人施肥的茶樹,,每到春天依然會長出新鮮的嫩葉來,,只是葉片要比當(dāng)年單薄多了,,發(fā)芽也要晚一點。
母親還在老家精心伺弄了一片茶樹,,不過規(guī)模慢慢退縮,,正像她的體力,在時間的進(jìn)攻之下節(jié)節(jié)敗退,。只是茶樹,,已經(jīng)成了她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。每到茶葉發(fā)芽,,她就會想到她的“客戶”,,這些人家每年喝著母親提供的茶葉,有些喝著喝著就走了,,不過也有后來加入的,,比如我。
小時候,,對茶葉的印象是一個“苦”字:制作的“苦”和喝著的“苦”,所以至今仍把喝茶當(dāng)解渴,,沒有喝出什么境界來,。只在書上看到,茶是如此精深博大,,可以整整寫一部文化史,,也是如此高貴,可以上得大雅之堂,,能賣出天價,。我有時會想,不知我家鄉(xiāng)的茶葉價值幾何,,在行家的品咂中,,能鑒別出什么不同尋常的味道?
無論如何,,我對家鄉(xiāng)的茶葉是信任的,。
家鄉(xiāng)唯一可驕傲的自然是那一片山水。山的青翠不用說,,那水,,喝一口都是甜的。在甜水的滋潤下,,茶葉沒理由長得不好,,在云里霧里呼吸吐納,把山水的靈氣一點一點地收攏,,在春天水靈靈地齊齊釋放出來,。
家鄉(xiāng)的茶葉,,至今還保留著傳統(tǒng)的做法。我以前在家,,只要沒事,,到清明前后,白天就跟著母親采茶葉,,晚上一起做茶,。我從最初的扇麥稈扇開始學(xué)起,殺青的時候,,水汽彌漫,,也很燙手,必須有個人在邊上扇著麥稈扇,,一來加快茶葉水分蒸發(fā),,二來給炒茶葉的母親降降溫。后來是我來炒,,母親給我打扇,。最后,我長大了,,手掌粗大,,也有了力氣,就學(xué)揉茶葉,。揉了幾次,,母親發(fā)現(xiàn)我的手法居然比揉了幾十年茶葉的父親還好,這讓她很驚喜,,很快就讓父親退到灶下燒火去了,。
做茶是個全家上陣的活,大人小孩都沒得空,。最忙的是母親,,她白天出去采,晚上做,,做好還得烘干,。等一季茶葉摘完、家里大大小小的鐵皮箱子裝滿新茶的時候,,母親就瘦了一圈,,當(dāng)然白發(fā)也多添了幾根,只是我沒注意——到后來,,母親已沒一根黑發(fā)可白了,。
這個時候,茶葉販子也來了,。他們挨家挨戶出入,,腋下夾著碩大的塑料袋,。茶葉販子來我家時,母親會打開一個個箱子,,展覽一樣,。她能說出每一箱茶葉的批次,這個是清明前幾天的,,這個是清明的,,還有那個是清明之后的。
在討價還價之后,,母親接過一沓票子,,她慎重地叫我在紙上計算一次,然后用手巾包好,、扎緊,。這些票子,如此珍貴,,那差不多是一年的零花錢,,甚至是我們的學(xué)費。
等我們這批70后長大,,茶園漸漸失管——不只是我一家,,整個村基本如此,那種家家茶葉飄香的時光也就不能重來了,。可是茶葉還在召喚,,猶如故鄉(xiāng)在召喚,,如母親一輩的采茶人正在老去,可采茶是一輩子的習(xí)慣了,,每到茶葉展芽,,她們就會回來。這時,,那些老姐妹們在陌上相逢,,會招呼一聲:你也回來了?
只是她們采來的茶葉是不賣的了,。她們像若干年前一樣,,炒好,烘干,,然后分成一袋一袋,,仔細(xì)包裝,寄給這個村莊的后代們,。
每一年,,母親也會給我一袋,。家鄉(xiāng)的茶葉,是沒有身份的,,也沒有漂亮的外形,。有一次去外地拜訪同鄉(xiāng),他泡出的茶葉竟然和我家的一樣,,色澤微黃,、大葉粗條,然而清香撲鼻,。我知道,,它必來自故鄉(xiāng)。
有時,,故鄉(xiāng)的味道是你在千萬次的追尋而不可得的時候,,突然來臨;母親的味道也是,,不必刻意尋找,,只需當(dāng)一盞春茶泡好,你將舉杯就口之際,,且慢,,先吐盡肺腑,再做一次悠長的呼吸,,那水霧的清香里,,有故鄉(xiāng)的云天、母親的愛意,,以及種種能感覺而說不出的滋味,。如此滋味,你能說說,,價值幾何,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