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山方言就是江山腔,。江山腔的語音、語調(diào),、詞匯以及對事物的命名與其他地方的方言有較大的差別,，甚至截然不同，但只要江山人“咥飯”的時候一“曰事”,，江山腔的古老性質(zhì)以及與古漢語的傳承性就不言自明了,。江山腔中保留了比較多的古漢字，如曰,、弗,、咥等。我們將桌子稱之為“床”(變化音),，這可能是保留了古時候的表述,。在古時候的某一時期，桌子可能就叫“床”,。李白“床前明月光”中的“床”,，估計就是桌子。李白好酒,，他不可能在作為臥榻的那個“床”上喝酒,，如果李白在桌子旁喝酒，“舉杯邀明月”之際,，“舉頭望明月,，低頭思故鄉(xiāng)”就是很自然的情景。
魯迅在《且介亭雜文·門外文談》中說：“方言土語里,，很有些意味深長的話,，我們那里叫‘煉話’,，用起來是很有意思的，恰如文言的用古典,，聽者也覺得趣味津津,。各就各處的方言，將語法和詞匯,，更加提煉,，使他們發(fā)達上去的，就是?；?。這于文學(xué)，是很有益處的,，它可以做得比僅用泛泛的話頭的文章更加有意思,。”在酒席上劃拳、猜拳,，江山人叫“幺生”,，為什么叫“幺生”？因為猜拳時雙方說的0,、1,、2、3……10這11個數(shù)字,，把人的一生(幺即一)中可以和需要辦酒席的場景全包括了：“寶一對,，一路高升，兩家好,，三狀元,，四發(fā)財，五魁,，六順,，七巧(撬)，八仙,，九馬快,，十全”的意義，分別代表了生孩子酒,、升官酒,、婚慶酒、升學(xué)酒,、發(fā)財酒,、生日酒、送行酒、建新房上梁酒,、安葬酒,、喜訊酒、團圓酒,。其中，“五魁”中的“魁”是古星名,，北斗七星的第一星,；魁星，即“奎宿”,，為二十八宿之一,。所以生日時人們常把把過生日的人稱為“壽星”、“老壽星”,。我把“七巧”認(rèn)作上梁,，有兩個含義：一是古時候木匠師傅建房時，對柱,、梁,、椽子等進行組合，需要有一定的技巧,，現(xiàn)在有一種拼圖游戲叫“七巧板”,，它是用七塊板，以各種不同的拼湊法來拼搭千變?nèi)f化的形象圖案,；二是以前的木結(jié)構(gòu)房屋大都是榫卯結(jié)構(gòu),，大梁嵌入柱頂需要“撬一撬”和“敲一敲”。
江山腔之所以難懂,，不在于它有獨特的語法,、獨特的表述方式和獨特的詞匯，而在于它是古代漢語的一種變種,。這種“變”的手法和脈絡(luò)是清楚的,。江山腔與古漢語的最大不同是語音和對人、物,、事獨特的命名,，其“變”的方式主要有兩種：一是改變古漢語的字、詞的發(fā)音,，改變的原則是使口語變成一種“腔”,；二是對人、物,、事的命名在總體與古漢語一致的前提下的少量變化,，這種變化，既有“張冠李戴”的借代、錯位,，也有“指鹿為馬”的“擰”勁和某種程度的“叛逆”,。
我們暫不去分析古代漢語與現(xiàn)代普通話之間的對應(yīng)關(guān)系，就以現(xiàn)在普通話為樣本,，對照普通話,，盡管江山腔的字、詞的發(fā)音與普通話之間有很大的區(qū)別,，但仔細(xì)梳理就不難發(fā)現(xiàn)它們之間存在某種對應(yīng)關(guān)系,。就以“個”字來說，江山腔中讀作gai,。以gai音為基礎(chǔ),，一個、兩個,、三個……十個中,，只有三和八與gai的讀音搭配氣息比較順，其他的,，如yigai(一個),，jiugai(九個)，讀起來氣息就有點不順暢,，但一個,、九個等按我們江山腔發(fā)音，氣息就順口些了,，而且有一種“腔”的味道,。即便這樣，一個人,，yigai nan,，也還是感覺有點拗口且“腔”味不足，所以用“過來人”的變化音geleinan來代替,。其他的諸如腳jiao-kao,，人ren-nan，兄xiong-hang,，姐jie-ji,，四si-xi，竹zhu-da,，蠶can-sang,，菜cai-qi，豆dou-tu,，來Lai-li,，去qu-ke，昨zuo-sa，大da-tuo,，打da-dang,，日ri-le，象xiang-qiang,，放fang-beng,，腹fu-bo等，不一而足,。這種變化,，既有聲母變而韻母不變的，也有韻母變而聲母不變的,，也有聲母、韻母都變的,，而且還創(chuàng)造了現(xiàn)代漢語拼音中沒有的聲母和韻母,。也有聲母和韻母都不變，但聲調(diào)變的,，如爸,、公等。經(jīng)過這些變化,，江山腔與古漢語的區(qū)分度就很明顯了,，以至于它與古漢語之間的傳承關(guān)系也基本隱匿了。這種改變的直接效果是使江山方言變成一種腔調(diào),。有些外地人學(xué)江山腔,，雖然詞、字發(fā)音準(zhǔn)了,，但江山人一聽就知道他(她)是外地人,，就是因為沒有掌握江山腔的發(fā)音規(guī)則。
江山腔的另一個大的特點是詞匯和事物名稱具有獨特性,，區(qū)域外的人聽不懂,。這種獨特性也是“變”出來的。除了語氣詞,、語助詞外,，江山腔基本上沒有自造字、自造詞和詞匯,，但有些字,、詞和詞組是根據(jù)意義來命名的，如昨晚(變化音)就是昨天,，外婆稱為“外嬪”,，稱老年人為“老實人”。更有深意的是，在江山腔中,，“出來”(的處所)泛指“家”：我的“出來”指的就是我的“家”,，因而“出來的人”就是“家人”。除了語音的變化外,，江山腔通過兩個事物稱謂的借代,、對調(diào)、顛倒等手法,，來豐富和表征語言的獨特性,。
江山腔的叛逆性還體現(xiàn)在對“好”與“壞”的顛倒上。江山人說“這孩子真乖(wai)”,，“你這個人真壞(qiao)”時,，乖的發(fā)音wai是“壞”的變化音，而壞的發(fā)音qiao是“俏”或“巧”的變化音,。這不是我們江山人好壞不分,，而是一種不服的表現(xiàn)：別人說他壞，我偏說他“乖”,；你說俏,，我偏說“壞”，但是我把發(fā)音改變了,，一般人不清楚,。經(jīng)這一變化，達到了“你聾我聾”,，大家都不懂的實際效果,。順著這一套路，回去或回家,，我們說kegui(去歸),；你先去，我們說“你去(ke)起”,；其他的如：干菜-菜干,，背脊-脊背，喜歡-歡喜等詞序顛倒也比較常見,。
更具有叛逆性的,，是江山人罵自己孩子時的用語是很狠心的：“搭木筑鬼”即“短命鬼”。其他地區(qū)的人罵自己的孩子,，如“神經(jīng)病”,、“畜生”之類，只是覺得孩子做錯事是智力有問題或考慮問題不周,，所以說孩子精神不正常,，也可能是孩子道德有問題,，如畜生般沒良心，但即便是這樣,，一般也都不希望孩子是短命的,。舐犢情深，在老百姓的觀念中,，“養(yǎng)兒防老”的觀念根深蒂固,，白頭人送黑頭人被看作是人生一大悲劇?！都t樓夢》第二十八回,，林黛玉吟誦《葬花吟》時，“忽聽山坡上也有悲聲,，心下想道：‘人人都笑我有些癡病,，難道還有一個癡子不成？’想著,，抬頭一看,，見是寶玉。林黛玉看見,，便道：‘啐！我道是誰,，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……’剛說到‘短命’二字,，又把口掩住，長嘆了一聲,，自己抽身便走了,。”黛玉不忍心罵寶玉“短命”，一方面是她與寶玉的感情決定了她內(nèi)心深處是絕不希望寶玉“短命”的,，另一方面,，從《紅樓夢》的人物命運安排來說，作者是要借黛玉之口道出她自己的命運,，甚至是一種宿命,。
為什么說“搭木筑鬼”就是“短命鬼”？“搭木”就是竹子,，“筑”是江山腔“逐”(“卷”的意思)的變化音,，如“把篾簟‘逐’起”。古人視死如生,，喪事從簡只是現(xiàn)代才提出來的,。人們常說“死要面子活受罪”，原意可能是死者要面子讓活著的人來受罪,。“搭木筑鬼”就是說夭折的孩子埋葬時不用棺材,，而用破竹席之類的東西卷起來就直接埋了(這種習(xí)俗前幾年還有),，其要譏諷或咒罵的不是短命，而是因為短命,，死了也沒有尊嚴(yán),，不像壽終正寢的人那樣用棺材入殮、安葬,。這是江山話的特點,，它往往有引申義。如三十六歲學(xué)“閹豬”,，說的是學(xué)藝太晚,。這并不是說三十六歲開始學(xué)“閹豬”就學(xué)不會了，而是指即使是學(xué)會了“閹豬”,，把豬“閹”了,，豬也就沒有“勢”(睪丸)了，借此隱喻所學(xué)事業(yè)和手藝后勢不足,。
那么,，江山腔為何將“短命鬼”作為罵人的常用語？創(chuàng)立江山腔的先輩可能對“短命”有特別的感受,，對他們來說,，短命意味著一種壞的結(jié)局，因而他們用這種極強烈的感性化語言來告誡子孫后代,，一旦做錯事,，就有可能是“短命”的，這種“短命”自然不全是指生命,，而是某種前途,、某種事業(yè)的夭折，而短命就意味著沒有尊嚴(yán),。如果是這樣的話,，考慮到語言之中隱藏著某些“叛逆”因素，我猜測創(chuàng)立江山腔的先輩是一個王朝被推翻后失去政權(quán)的執(zhí)政者或是某個短命王朝的后裔,。宋徽宗趙佶被俘虜后寫出的“徹夜西風(fēng)撼破扉,，蕭條孤館一燈微；家山回首三千里,，目斷山南無雁飛”,，就是亡國之君悲慘命運的寫照。這種失去尊嚴(yán)的切膚之痛,，使得他們把“短命”看作比生命本身還重要的東西,，處處警示后代。
(作者系軍委后勤保障部建筑工程規(guī)劃設(shè)計研究院總工辦高級工程師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