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的初夏,明媚燦爛。充分吸收了雨水和陽光的土地,,像個剛剛受孕的母親,,胸內(nèi)一腔愛意婉轉(zhuǎn)游走,急欲做傾力一搏,好托舉出冉冉飛升的新生命。
在這樣插柳成蔭的季節(jié),每到集日,,小鎮(zhèn)的街頭巷尾會齊刷刷冒出一個個手挎竹籃的農(nóng)人,他們自己種菜,,也把多余的菜苗拿到集市上賣,。辣椒、茄子,、西紅柿等家常菜苗集結在小小的竹籃里,,等待著前去開疆拓土。
從一個一個這樣的攤位前緩步而過,,每當他們舉頭相詢時,,我卻不做停留——掩飾不住心中的失望,在他們同樣失望的眼神中我沒向他們說出因由:我要尋找的不是一種菜苗,,而是一個人,,尋找那樣一張如摩崖石刻般鐫刻在我內(nèi)心深處的臉。
去年的十月,,也是在一個集日,,我?guī)е龤q的女兒把這條并不長的老街逛了一遍又一遍。陽光很好,,心情也很好,,我愿意在這熙攘的人流里消磨時光。鄉(xiāng)居的日子是支平淡的音樂,而集日則是為之平添了一段繁管急弦,,所有人間世相,、離合悲歡都從四面涌來,匯在這場小小的喧鬧,、短暫的聚合里,,而自己卻可以做一尾悠游的魚,置身事外,,不必去探尋,,不必去參與。
女兒迷上一群雛鴨,,賴在那里不肯移步,,嘴里極盡柔情地輕聲呼喚著“鴨子、鴨子”,,并以姐姐的姿態(tài)一次一次反反復復地撫摸那金黃的絨毛,。
當我左顧右盼之際,,那張臉就這樣毫無防備地躍入了我的眼簾,。他就坐在邊上,側著頭對著我笑,。確切地說,,是滿含著愛憐地沖著我女兒笑。淺淺的皺紋和微斑的鬢發(fā)告訴我他的滄桑經(jīng)歷,,也透露了他的年紀,。他缺了一顆門牙,午后的陽光無遮無擋地照耀著他的臉,,使那個豁口橋洞一樣歷歷分明,,襯得整個黑瘦的面孔更加窄小了。獨有那笑意像把犁,,頑強地劈開干硬的土地,,并在那里開出一朵蒼勁的花。
我看見了擺在他面前的包心菜苗,??`得松松散散,還帶著長長的腳,,桀驁的樣子活像一群逃學的學生,。論賣相,這顯然是一批過氣的菜苗,,被冷落在角落里無人問津,;但為了報答他這份真切的笑意,我決意也去示個好,買它兩把,。
“多少錢,?”我問。
“就算一塊錢好了,。”
論市價,,這至少得四塊錢。我捧著菜苗怔在那里,,不知該如何完成這筆大占便宜的交易,。而接下來的情形更讓我吃驚。他的胸前掛著一個老舊的軍用挎包,,里面裝的想必是一日賣菜所得吧,。當我遞過錢去,他的手竟然一動不能動,,接過錢的卻是另一個一言不發(fā)的老人,,臉色陰郁得幾乎要滴出水來。
多少疑問瞬間涌上來:是怎樣的病魔,,銷蝕了他的活力,,令他舉手之勞都要如此艱難?這些菜苗是怎么播種,、怎么施肥,、又如何一棵一棵地賣出去換成生活所需?而明天,,他又將寄身哪個鍋涼灶冷的屋檐,,獨自去檢視那不為人知的滴血的傷口?
老人翻檢布袋欲找錢給我,,我驚疑之中仿佛自己成了不法商販,,忙說不用找了,拿起菜苗抱起女兒落荒而逃,。難堪的是,,身后還頑強地傳來一連串的道謝:“好人啊,好人??!”
但凡商品,都能論斤稱重明碼標價,,隨行就市的小小菜苗可售以兩元,,亦可售以五元,而一旦溯及身世,,若是撫之育之的不僅是水與肥,,還有血與汗,、還有堅韌與悲苦、還有人間至誠與滿滿當當?shù)钠诩?,則又該作價幾何,?
那些菜苗種下去之后,雖然帶著長長的腳,,在去年那樣的霪雨苦寒里還是一棵棵長得壯碩飽滿,,沒有一棵變得當初所擔心的只是空長而不卷心,這顯出菜種的純正,,說明老人并沒有糊弄人,,只是料理時缺乏經(jīng)驗或者誤了時機。
今天,,當翠綠的菜苗如碧玉般再次滿街匯聚之時,,我只希望看到那種松散、桀驁的菜苗和那張藏著“橋洞”的臉,。然而,,遍尋不見。
但愿歲月靜好,,于他無傷,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