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這是徐霞客第三次經(jīng)過江山,。第一次是1620年5月,，前往福建九漈途經(jīng)江山,；上一次是1628年4月,，徐霞客母喪期滿，發(fā)興作閩粵長游,，再走仙霞古道,；這一次福建游，不只為奇山異水,，還為探望擔(dān)任漳州司理的叔父徐日升,，并拜訪“死生不易、割肝相示”的摯友黃道周,。
清溪邊的一塊巨石上,，徐霞客結(jié)識了劉對予。雖然是萍水相逢,，卻一見如故,。徐霞客告訴他，自己是江陰人,，21歲就開始游歷天下,，已走過齊魯燕冀閩浙贛徽，希望有生之年能走遍三山五岳,。劉對予聽得入了迷,，讓他有放下算盤和賬簿,，跟隨他走遍天涯海角的沖動。
劉對予告訴徐霞客,，清湖又名“湖南”。腳下的巨石叫“小江郎山”,，面前的這片水域叫“小江郎潭”,，潭里生長著“小江郎”。傳說很早很早以前,，清溪里出了一條蛇精,，一只惡蛟，興風(fēng)作浪,，殘害生靈,。一個叫柴頭闖的大力士挺身而出，從仙霞山脈五顯嶺挑來一擔(dān)石門,，準(zhǔn)備制服須江的惡蛟蛇精,。半路上遭到五顯大仙阻攔，一拉一搡之間,，兩扇石門脫閂而去,。一扇摔落江郎，裂成三爿,，就是“江郎三爿石”,；一扇落在清溪里，也裂成三爿,，沒入水中,，人稱“小江郎”。“能見到這山嗎,？”徐霞客好奇地問,。“水太深了，看不清,。但聽老前輩講,，弘治十一年(1498)江山大旱，大半年沒下一滴雨,，清溪淺得可以蹚水過去,，小江郎才露出水面。”但當(dāng)傳說讓位于赤裸裸的真實,，所有的傳奇和浪漫都只剩下無限失落和悲哀,。
二
徐霞客發(fā)現(xiàn)，小小清湖,，卻有好幾個“衙門”,。有清湖訊,、清湖巡檢司，掌捕盜賊,，保護(hù)行商安全,；有清湖卡子、清湖鹽卡,、小江郎厘金局,，負(fù)責(zé)厘捐收稅。再后來常山“水馬驛”江山“驛丞署”也遷移這里,。
衙門多了,，辦事更方便了，地方秩序更安定了,，經(jīng)商發(fā)財機(jī)會更多了,，清湖也越來越有吸引力了。明洪武十年(1377),，福建連江縣令宋川增,，任滿回紹興老家，停車清溪,。陽春三月,，千巖競秀，萬壑爭流,，溪畔草長,，群鶯亂飛。美麗的景色讓宋川增樂不思?xì)w,，就在這里買了一塊地,，筑舍定居，繁衍生息,，成為清湖宋氏之始祖,。
像宋傳增這樣的外來戶絕非個例，2006年毛東武先生主編《清湖鎮(zhèn)志》,，統(tǒng)計發(fā)現(xiàn)清湖姓氏竟達(dá)134個,，為江山之首。
三
衙門多,，因為碼頭多,。清湖大大小小碼頭有十多處，較大的就有六處：鹽埠頭,、半月埠頭,、周家巷埠頭、小江郎埠頭、上頭毛埠頭,、打鐵埠頭,。
碼頭多，因為作坊商行商店多,。這里有有糖坊,、酒坊、醬坊,、豆腐坊,，有染坊、印花坊,、織布坊,，有釘鞋坊,、鍋爐坊,、金銀坊、打鐵坊,、蠟燭坊,，有碾米坊、磨麥坊,，有轎行,、過載行等等。它們各懷絕技,，各擅勝場,。
2015年11月一個周末的上午，陽光燦爛,。我和文友周老師坐在82歲的邵善祥老人的店門口,，聽他暢談邵氏糖坊的昨天和今天。邵氏糖坊里,，曾經(jīng)一天消費(fèi)的大米就達(dá)120斤,。這些大米前一天就洗凈浸透，凌晨兩三點(diǎn)鐘下鍋蒸熟,，放麥芽糖攪拌均勻,，發(fā)酵四小時，然后瀝水進(jìn)鍋燒煮,，煮成糊狀,，就成了香噴噴甜蜜蜜的飴糖；這樣的飴糖還要拿到木樁上反復(fù)拉絞,，才更有韌性不粘牙,；飴糖再回鍋燒炒至無水，便可加工成糖餅,；糖餅上加芝麻桂花,，就是香甜可口的桂花糖餅,。邵家糖點(diǎn)，加工細(xì),、恒溫,、不發(fā)酵、甜而不膩,，是孩子們的最愛,。
這樣說著，老人拿出一包江山米糕讓我們品嘗,。果然味道甜美,，只是不是邵家子孫的手筆。為什么,？上世紀(jì)九十年代,，兒子改行做地彈簧了，孫子讀博士了,，老人毫無保留地把獨(dú)門手藝傳給了徒弟,。“都一樣，只要手藝不失傳就好,。”
四
讓徐霞客感興趣的還有“過載行”,。劉對予告訴他，清湖街上有十多家這樣的商行,，是負(fù)責(zé)貨物陸運(yùn)的,。它們將從滬杭寧紹運(yùn)來的布食鹽、南貨,、京貨和水產(chǎn)品等等,，運(yùn)往福建江西等地；將來自福建的紅菇,、冬筍,、蓮子、茶葉,、茶油,，江西的煙草、沙糖等,，運(yùn)到清湖碼頭,。
挑浦城擔(dān)的全是年輕力壯的大漢。他們頭戴竹笠,，腳穿草鞋,，肩挑扁擔(dān)。扁擔(dān)要在“過載行”和“厘金局”登記備案過，故稱“官扁擔(dān)”,。他們挑的擔(dān)子有150斤的,，有200多斤的，被稱為“大擂鼓”,。有民諺說：“三餐硬飯下肚,，不怕浦城大擂鼓。”其實他們的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艱辛,，悠長的仙霞古道上,，每一塊石頭都被他們的腳步磨得錚亮光滑。這些清湖挑夫,，就像一根長長的扁擔(dān),，一頭挑著閩江，一頭挑著錢江,，挑起了我們這個民族的苦難和希望,。
五
翻山越嶺“挑浦城擔(dān)”的多，不如撐船放排的多,。江山山多地少,，活著不易,。幸好上天眷顧,，賜給江山人一條須江。須江連著衢江婺江蘭江富春江錢塘江,，連著大運(yùn)河,，聯(lián)通了縣城府城省城京城?？可匠陨?，靠水吃水。劉對予告訴徐霞客,，江山多船戶,，尤其清湖一帶，幾乎家家戶戶都有,，像當(dāng)?shù)孛裰{所唱的：“湖前劉家垌,，周家八里坂，十鋪床九鋪空,。”
我的外公童金鴻年輕時也是個船夫,，17歲就跟著鄰居船老大下水了。后來在建德烏石灘遭遇了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,。外婆是獨(dú)生女,，父母不忍女兒遠(yuǎn)嫁。外公只能選擇在烏石灘上生活，租了一間茶店,，就取名“清湖茶店”,。江山船來來往往，睹店名而靠岸,，品茶水來復(fù)還,，生意一天比一天紅火。外公漸漸在灘頭站穩(wěn)了腳跟,，我的母親就是在那里降生的,。只可惜月有陰晴圓缺，人有旦夕禍福,，母親七歲那年,，外婆忽然一病不起。外公一夜間白了頭,，安葬了外婆后,，帶著兩個女兒回到了江山老家，永遠(yuǎn)離開了那片傷心地,。
并不是所有的船夫都像我外公一樣不幸,，闖蕩江湖的依然后先相繼，接連不斷,。幸福似乎總是遙不可及,，但只要前方亮著燈光，人們就不會停止劃行,。
清溪水,，清又清，清湖兒女四海行,。
六
劉對予告訴徐霞客,，清湖不大，書院卻不少,。其中最負(fù)盛名的是“南塘?xí)?rdquo;,。
1148年7月的一天，一位青年人找到“南塘?xí)?rdquo;,，說他來自福建尤溪,，名朱熹，先父朱松,，和書院主人徐存曾經(jīng)是福建南平“龜山書院”的同窗好友,。聽到通報，徐存熱情地接待了他,。當(dāng)徐存得知這位年輕后生19歲就金榜題名,，22歲就將赴任泉州同安縣主簿,，連連稱道贊嘆。徐存和朱熹談起恩師楊時,，談起程朱理學(xué),，談起自己多年理學(xué)研究心得，逸興遄飛,。清湖上,，長臺溪邊，一個滿頭飛霜,，神采飛揚(yáng),，侃侃而談；一個黑發(fā)如云,，如饑似渴,，如坐春風(fēng)。
這件事,，后來記載在朱熹的《朱文公文集》里：“熹年十八九時,，得拜徐公先生于清湖之上。”此后,，兩人山重水隔,，卻隔不斷鴻雁傳書，隔不斷兩個忘年交的牽掛和思念,。
淳熙年間,，朱熹第二次尋訪南塘?xí)骸６赀^去,，物是人非,。徐存已謝世,，書院也從小清湖先遷至麗坦,，再遷至何家山。朱熹站在徐存墓前,，感慨萬千,，吟詩一首《重過南塘吊徐逸平先生》：
不到南塘久，重來二十年,，山如龜背厚,，地與馬鞍連。
朱子舊書址,，毛公新墓田,，青松似相識，無語獨(dú)凄然,。
徐存走了,，但薪盡火傳,，先后培養(yǎng)了柴衛(wèi)、鄭升之等1000多名學(xué)子,；“南塘?xí)?rdquo;停辦了,，文石書院、隱逸書院,、下睦書院,、山賀書院、屏風(fēng)山書院,、小清湖書院等先后成立,，像風(fēng)中的百合花一樣，盛開在江山的土地上,。
清湖是一片神奇的土地,，一代又一代的清湖人在這里播種汗水，收獲希望,；播種知識,，收獲文明；播種夢想,，收獲奇跡,。
七
徐霞客不會想到，有一天清湖碼頭會蕭條得只剩淺淺的江面,，不見了南來北往行色匆匆的渡船漁船,，客船貨船，狹窄的鸕鶿船曖昧的茭白船,。曾經(jīng)的夜夜笙歌,，曾經(jīng)的詩情畫意，都消失在歷史的風(fēng)煙中,。但消蝕不代表消失,，記憶永留人心。李白有詩云：“誰揮鞭策驅(qū)四運(yùn),，萬物興歇皆自然,。”人間正道是滄桑。有老去,，才有新生,，才有鳳凰涅槃。歷史選擇了清湖,，成就了她千年的卓爾不群,。如今古鎮(zhèn)又翻開了新的一頁，書寫著新的華章,。
回到旅店,，吃過晚飯,，洗過臉和腳，徐霞客拿出筆墨紙硯,，記下當(dāng)天清湖見聞：
三十日,，過江山，抵青湖,，乃舍舟登陸,。循溪覓勝，得石崖于北渚,。崖臨回瀾,，澄潭漱其址，隙綴茂樹,，石色青碧,，森森有芙蓉出水態(tài)。僧結(jié)檻依之,，頗覺幽勝……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