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世紀80年代初,，我趁到青島聽學術講座的機會,，順便去登泰山。那時山上剛建了纜車,，但游客不多,。坐上纜車,，須臾間便到了南天門,、玉皇頂,，真是“會當凌絕頂，一覽眾山小”,?？上М敃r正值“文化大革命”結束不久，許多旅游景點尤其是佛殿遭到人為破壞,，正在修葺，暫不對外開放,。因此只得草草下山趕火車,，覺得并沒有什么可述說。
時至今日,，覺得借“泰山”之名來說說岳父的身世人生,，倒似乎是不錯的選擇。
岳父逝世于2009年農(nóng)歷正月十二,，時年94歲,。至今已四年，但他的音容笑貌,，還常常浮現(xiàn)在我的眼前,。
我們同住在一個小鎮(zhèn)上，因此他的家世我早就有所了解,。他家世代務農(nóng),，老一輩連學堂門朝東朝西都不知道。他自然也是瞎字不識,，從小就與犁耕耙耖為伍,。他的父親為人善良，忠厚誠實,。我的妻子至今仍十分懷念她的爺爺,。爺爺雖出生于舊社會，但無重男輕女思想,，十分疼愛自己的大孫女,。他在田頭做工,，孫女為他送茶送飯，有什么好菜,，他總要省下一點來給孫女吃,。他幫人家耕田，總把孫女帶去放牛,，讓她也能在東家吃點好飯菜,。每當孫女去田間采豬草，他總要反復關照：“別到人家菜田里摘黃菜葉,，人家自己也要喂豬,。別人地里的東西不能要……”他的言傳身教，自然也影響了我岳父的為人處事,，他老實巴交,，善良忠厚。
在民國后期,，貧苦的年輕農(nóng)民,，最怕的是抓壯丁。被抓的,，往往一去不復返,，結局是家破人亡，妻離子散,。1938年,，岳母剛生下大女兒(即我的妻子)，岳父竟在鎮(zhèn)公所抽壯丁時抽到頭簽,。按農(nóng)村迷信的說法,，這個女兒的降生，導至“晦氣”的降臨,。我的妻子長久頭戴這個莫須有的罪名,。在那時，無錢無勢的農(nóng)民,，想逃脫當壯丁的唯一出路,，就是隱匿到深山區(qū)去。我岳父逃到了張村鄉(xiāng)的安頂際,，幫一家地主當長工,。那時的長工，其實有“家奴”的性質,。不但要樣樣農(nóng)活精通,，而且還要會做家務，做飯燒菜,、包粽子,、做米糕……岳父在苦難的磨煉中,，學得樣樣精通。一個年富力強的青年農(nóng)民逃壯丁在外,，辛勤勞作不算苦,，最難熬的是牽掛家中妻兒老小，受盡精神折磨,。所以有時候不得不在夜幕掩護下,，冒險潛回家中。這種折磨人的生活,，使他的性格發(fā)生了扭曲,，脾氣變得十分暴躁，經(jīng)常發(fā)無名火,。直至解放后,，特別是改革開放以后，他的性格脾氣才逐漸變好了,。
解放初,，農(nóng)會整頓后，他被選為農(nóng)會主任,，后來又擔任村支書,。那時當村干部，一無生活補貼,，只是沒完沒了地開會，為中心工作跑腿,。岳父在群眾中有威信,，因為他從不假公濟私。那時到供銷社買紅糖,、白糖,，要村里出證明，他掌握公章,，從不為自家多買一兩一錢,，人家來蓋章，他一定叫女兒把證明讀給他聽明白,，然后才蓋章,。他從未到村民家中吃過一餐飯。五十年代中期交公糧,、賣余糧,，他以身作則，總是搶先完成任務,。有一年,，交完公糧,，賣余糧的任務也已完成。他要響應號召,，多賣余糧,。他父親一聽火了：“你把口糧都賣了，一家上十口人吃什么,！”拿起扁擔要揍他……岳父在當年,，確實算得上是個模范共產(chǎn)黨員。
解放后,，政治上是翻身了,，但日子還過得十分艱辛。合作化后,，鄉(xiāng)村干部雖有誤工補貼,，但工分值低，加上子女增多,，經(jīng)濟上還十分困難,。爺爺奶奶為了減輕岳父的負擔，就自立門戶,，農(nóng)忙下地,，農(nóng)閑做草鞋賣。1958年,，長坑壟水庫動工建造,，1960年建成后，把我岳父留在水庫當黨支部副書記,，管田地副業(yè)生產(chǎn),。1961年9月，災難又一次降臨到他的頭上——岳母突然去世,。去世的前一天,，她還下地干活，拔回家三簸箕擔蘿卜,。夜晚一躺上床,，就永遠再沒有起來。誰也說不清她的死因,。說來令人心酸,。還好那時我妻子已參加工作，湊了點錢,，草草把母親埋葬了,。我從小就認識我岳母，她略圓的臉龐上總是掛著微笑,。她是一個十分和善的母親,。而就是這樣一個好人,，在41歲時，就丟下一個5歲,、一個3歲的女兒撒手西去,。幼女無人帶了，岳父每天就用籮筐挑著她們?nèi)ニ畮焐习?，晚上再挑回家,。這樣的生活實在太艱難，最后他聽從了他父親的勸說,，辭去了水庫的工作,，回家種田、帶孩子,，挺過一個個生活的難關,。
苦盡甜來。改革開放以來,，岳父的生活真可以用“芝麻開花節(jié)節(jié)高”來形容,。四個子女先后參加了工作，兩個在農(nóng)村的子女也生活富裕,。前些年我常和兩個小姨開玩笑：“可別忘了三叔用籮筐把你們挑來挑去的日子噢……”,。其實他們對自己慈父的孝敬已十分周到。岳父兜中有錢,，水果,、糕點、牛奶只愁吃不完,。我們把他請到城里來玩,，他到各家轉一下，三五天后必執(zhí)意回老家,，誰也勸不住。勤勞一生,，習慣了,，他閑不住。雖年已古稀,，還喜歡種種菜,，干干曬谷之類的雜事。當然也丟不下那頭與他日夜為伴的寵物貓,。我每次回老家,，總見他“喵喵”尋貓，還要夸它如何會抓老鼠,；有葷菜,，首先扒一點給小貓吃,。臨終前，他還念念不忘他的小貓,，交代子女,，他死后，好好照顧小貓……
縱觀岳父的一生,，前半生苦難連連,，后半生幸福無邊。他后半輩子樂觀開朗,，但總念念不忘逃壯丁的痛,，當長工的苦，每每談及,，還會掉眼淚,。但轉瞬又會喜洋洋，在別人面前吹東西吃不光,，一箱箱牛奶碼得老高……
看到老人好高的舉止,，由不得你不感到開心。每當我們回老家,，他總是搶先去買魚買肉,，還必定帶上我喜歡吃的花生瓜子。這一天他特別高興,，忙里忙外不稍停,。看到岳父健朗的身板,，我們都認為他活到一百歲沒問題,。沒想到2008年冬天，嚴重的冰凍造成斷電,，沒有了電熱毯,，岳父受重創(chuàng)。雖及時送醫(yī)院住院,，但醫(yī)生已無回天之力,，畢竟他已是九十多歲的老人。
臨終前的前一個夜晚,，他對陪護的兩個小姨說：“我很滿意了……看到你們都過得很好,，兩個孫子大學畢業(yè)了，我很滿意了……”第二天夜晚,，他就安詳仙逝,。
岳父是矗立我心中的泰山！愿他老人家在天國安樂逍遙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