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是動物,，女兒說，不是植物,，不能總是“種”在家中,。家人同聲附和,，都說“對對對”。
于是,，為我租了屋,，在南中國海岸邊的一個漁村，讓我做“動”物,，到溫暖的海南過冬,，躲避一直困擾我的哮喘。
沙灘上,，腳印一串串,；岸邊，椰樹三五棵,。在三亞灣海濱,，我享受著陽光、空氣,、藍(lán)天,、白云。這些自然界的慷慨饋贈,，在大陸的許多地方,，已經(jīng)有錢買不到。
我輕松地呼吸著吹過海面的清新的空氣，像空氣一樣輕松,；自由地在沙灘上走來走去,，像魚在水中一樣自由。我第一次不再牽掛肺的存在,，找回了一個正常的健康人的感覺,。
深深地吸一口氣，慢慢地吐出去,，一種舒心暢肺的享受,，享受的不僅是大自然，還有兒女們的孝心,。
一個老婦人從眼前慢慢走過,。我望著她漸行漸遠(yuǎn)的背影，想起了我的母親,，我的同樣飽受哮喘折磨的母親,。可是,，我已經(jīng)失去了把這種享受奉獻(xiàn)給母親的機(jī)會,。要是健在，她今年90歲了,。
母親出生在仙霞嶺山脈的一個貧窮的大山中,。10歲時，她早年守寡的母親把她帶出山溝,，來到三水交匯的清湖小鎮(zhèn),。母親是15歲到一個徽州商人家中做媳婦的。從深山老林來到繁華商埠,，她當(dāng)然不會想到,，自此以后，生活的磨難會一直跟隨著她,。
在我10歲那年,，被打入“賤民”階層的父親被送到一個砸石場服苦役。大難臨頭的這類家庭,，能不能維系就看母親,。母親就像木桶的鐵箍，沒有了它,，一個家就會四分五裂,。有著山一般性格的母親默默地承受著山一般的重壓。母親堅(jiān)守著母親的崗位,。當(dāng)父親終于從遙遠(yuǎn)的異鄉(xiāng)放回時,，好比被打散的部隊(duì)重新集結(jié),，母親保住了這個家。
母親一生吃了不少苦,，15歲就完婚,。前面三個孩子都沒有帶大，后來才有了我們兄妹五個,。生養(yǎng)過八個兒女的母親,，等于一輩子都給了兒女。終于把我們拉扯大了,，她自己落下滿身的病，最嚴(yán)重的就是哮喘,。
冬天一來,，母親的哮喘就要發(fā)作，日夜都斜靠在床上,，大口大口地喘氣,。每當(dāng)在母親床前看到她象上岸的魚一樣難受，我都會生出一種歉疚和無奈,。
解放那年我5歲,，為了躲避國民黨敗兵的搶掠，母親領(lǐng)我們兄妹跑到深山去避難,。我騎著母親的脖子,，涉過一條小河。已經(jīng)快到岸邊,，母親腳下一滑,，我被摔到岸上，母親倒在水中,。她上不了岸,，在水中浸泡了很長時間才獲救。母親當(dāng)時正懷著弟弟,，哮喘的病根就是那時落下的,。
家鄉(xiāng)的海拔高，山區(qū)又特別冷,，哮喘就一直折磨著她,。許多年前，有醫(yī)生告訴她,，如果在海邊,，她的病癥會輕得多甚至消失。自此以后,，她一直向往著大海,，她的一生的愿望就是看一次大海,。
我一直想滿足母親的心愿，但沒有實(shí)現(xiàn),。早先是窮,，后來可以了，卻總有些緣故讓她不能離開老家,?？傄詾橐院髸袡C(jī)會，就這樣,，一年一年地耽擱下來,，后來是她病重住院，直到終老,，母親都沒有到過海邊,，沒有聞到過大海的氣息。
母親彌留之際,，我和弟妹們都在床邊,。母親忽然醒過來，睜開眼睛,，說：“我夢見大海了,！”我破涕為笑，對她說：“您把病養(yǎng)好,，這回我一定陪您去,，我們兄妹為您在海邊買套房?！彼⒅?，看了好一會兒。突然對我說：“你的上門牙掉了一顆,。先出先掉,，我記得你最先出的也是這一顆?！边^了好一會兒,，她又補(bǔ)了一句。我默然流下眼淚,。她把手壓在我的手背上,，拍了拍，說：“孩子,，媽不能再給你燒面條了,。”
在我去省城上大學(xué)以前,，每年的正月初一和我生日那天早上,，母親都會給我燒一碗雞湯面,。上世紀(jì)60年代劫難降臨中國，我被打翻在地,。第二天,，我就要被一大群人拉著推著掛牌戴帽牽去臺上批斗了。就在這天晚上,，突然門外有人喊我的乳名,，我疑疑惑惑地開門，果然是母親,。我不知她為什么大老遠(yuǎn)從鄉(xiāng)下趕過來,。第二天一早，她就要回去,。臨走時她說：“昨天是你生日,，我來給你燒一碗面?！?/p>
我默默地坐在窗前。我真后悔昨天她進(jìn)門時我還吼她：“沒事你跑這來干什么,！”許多年之后,，每次祭奠她，我都會想起這句話,。為了這句話,，我永遠(yuǎn)不能原諒自己。但是時光不能倒轉(zhuǎn),，懊悔和自責(zé)常令我在她的墓前長跪不起,。
母親在醫(yī)院只住了兩天就永遠(yuǎn)離開了我們。大哥曾經(jīng)說過,，百事或可緩,，盡孝莫拖延。現(xiàn)在,，母親不在了,，父親也不在了，父母的兄弟姐妹們都不在了,，連說這話的大哥也不在了,，要盡孝都沒了對象。
長輩在時,，有時會覺得是羈絆,；真不在了，我卻感受到一種異樣的孤獨(dú),，無人可以侍奉的孤獨(dú),。這也許是這些年我常常夢見母親的原因,。
不知什么時候，一輪圓月已經(jīng)貼在湛藍(lán)的天幕上,。三亞的天,，藍(lán)得很認(rèn)真，藍(lán)得像個天,。滿天星斗讓我想起兒時的夏夜的星空,，母親給納涼的孩子們不停地趕蚊子……
母親，你從來沒有說過愛,，你甚至不知道有愛這個字,，但你一生給我們的都是愛。現(xiàn)在連我自己都快要走完人生旅途時,，我要對母親說：母親,，我很感激您做了我的母親，如果有來生,，請您還做我的母親,，我一定會好好珍惜侍奉您的機(jī)會。
夜,，已經(jīng)很深,，沙灘上空無一人。最后的紅眼航班也飛過去了,。在海浪的拍打聲中,，在皎潔的月光下，我沿著水邊慢慢地走回去,。走進(jìn)漁村,，先是一只狗吠叫，接著其它狗跟進(jìn),，此起彼伏的狗吠聲響徹夜空,。這種情景，讓我覺得彷佛回到了浙西名勝江郎山下的老家,。
家鄉(xiāng)天轉(zhuǎn)暖時,，我會回到江山。我要帶一只最大的海螺回去,，把它放到母親的墓前,，讓她聽一聽大海的聲音。
